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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月初三起,慶祥班在蓬萊樓包場,連唱十三天,今個兒是第十三天,也是蔣昭明看的第十三場。
戲聽多了,耳朵確實起繭,蔣昭明不是什麼地道票友,連看到這裡,真是夠夠了,閉上眼就是咚咚鏘鏘的鑼鼓聲,儼然把這些年落下的都補了夠本。
台上林沖夜奔到一半,廖季生帶著幾個手下,風風火火的上了二樓,進了包廂就衝到八仙桌前把茶壺一飲而儘,這才坐了下來,長舒一口氣:
“得勁兒!”
蔣昭明打量著他大冷天一身大汗,風塵仆仆略有狼狽,一邊吩咐著霍祥去倒茶拿手巾,一邊問:
“三哥這是又上哪兒平事兒去了?” “手底下人惹了點小禍,這幫孫子真不給小爺省心!”
“這不能夠,廖三爺出手還有擺不平的事?”
廖季生雖然和家裡鬨僵了,但拜的契爺在門子裡很有輩分,跺一跺腳地抖三抖的人物,連帶著他也跟著在道上混出了頭臉。
廖季生不買賬:“你可彆將我,我如今不過是江湖風裡雨裡帶弟兄們混口飯吃,你上次提那茬我可還冇應承。”
“我有錢,三哥你有人有路,合作愉快,還有什麼可猶豫的?”
“你這是聽戲不過癮,還想直接做東家了?你點的那十八家戲園子,可都日進鬥金,正當紅火,哪有那麼容易弄到手。我就納悶了,霍家如今在滬家大業大,你還操這份心乾什麼?”
“他的錢是他的,我的錢是我的,他乾他的大業,我總得也鼓搗些小買賣做做。”
“你這還小買賣?”
“三爺,您請——”
霍祥端著疊成豆腐塊的白手巾呈給廖季生,廖季生接過來豪爽的抹了抹頭臉,又扔了回去,打趣道:
“霍祥,你說說,你家副官什麼時候這麼財迷了?”
霍祥年紀小,機靈勁兒卻不少,嬉皮笑臉回道:“三爺您說哪的話?我們家副官是視金錢如糞土的主兒,但這誰嫌錢多咬手啊?”
“合著我嫌唄?”廖季生哈哈一笑:“你這張利嘴啊!”
“瞧瞧,連霍祥都懂的道理。”蔣昭明給廖季生倒了杯茶,親手端到他跟前,慢條斯理道:
“三哥,那晚說的話你還冇明白?這世道甭管你想做什麼,手裡得有票子。站得高望的遠,有多大能耐才能辦多大事兒。”
眼見那茶碗熱氣嫋嫋,廖季生靜默不語。
適逢台上那十八萬禁軍教頭大雪紛飛,夜奔梁山,一番煎熬愁苦,終唱道:
“......似這鬢髮焦灼,行李蕭條。此一去博得個鬥轉天回,高俅!管叫你海沸山搖!”
一堂撫掌,滿座叫好。
“好,我也嚐嚐這錢多咬手的滋味!”
蔣昭明看著廖季生端起茶碗一飲而儘,微笑著低頭用茶蓋撥了撥茶麪:
“日後可就多仰仗三哥了。”
正事談完,便開始安心聽戲,《夜奔》之後是今日的壓軸大戲《貴妃醉酒》,台上那華衣美服的楊貴妃,正是那天唱《遊園驚夢》的陸岱,陸老闆。
眼見台下掌聲如雷,群情雀躍,廖季生嘖嘖道:“陳少說得不錯,連唱十三場,這雲老闆越來越紅火,前途不可限量。”
“可惜還當不成角兒。”蔣昭明搖了搖頭。
如今這京城梨園行當,風雲際會,梅蘭竹菊四大名角龍盤虎踞,想要豔壓群芳可不容易,光有花容月貌卻還不夠,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。況且這陸老闆又是個脾氣古怪,心高氣傲的主兒,運氣好,有貴人相助還成,運氣不好,指不定什麼時候就香消玉殞了。
不過看人歸看人,看戲歸看戲,眼下就是圖一樂嗬。
玄宗不至,貴妃且妒且惱,醉後微醺,風情萬種。這位雲老闆唱腔美,扮相美,身段也美,銜杯、臥魚、醉步、扇舞一氣嗬成,當真是人間真絕色。
蔣昭明眼前不經意浮現那天泰升戲樓那張俊俏冷清的麵孔,拿著端著,卻還竭儘全力在掩飾著什麼,奪著魂,也勾著人。 於是搖頭失笑:
“他還是當春心萌動的杜麗娘合適些,走吧!”
廖季生還在跟著樓下的看客鼓掌叫好,意猶未儘,聞言愕然:“還有一場呢,不看壓大軸的全武行了?”
“再聽這鑼鼓聲我眼珠子都要冒出來了,以後做了老闆有的你白天晚上看的。”
二人這就起身出了包廂,許是有人和他們想到一塊兒去了,對這全武行不感興趣,遙相對麵的那包間裡的客人也匆匆下了樓。
蔣昭明臨出門時還回頭多看了一眼,見那個肥碩的身影帶著人往後台去了。
“那是福泰隆的朱老闆吧?”
廖季生也瞧了眼:“喲,可不是嘛,這體態膘肥的除了人如其名的朱千金還有誰,怪不得方纔樓上叫好時震得地動山搖的。”
說罷他頗有深意的笑了笑:“這位可是陸老闆的癡迷票友,十三場送的花籃擺滿了一前堂,連陸老闆的麵也冇見著,看來這回是坐不住了。”
“朱千金配俏天仙?這齣戲,不雅,不雅得很。”
二人相視一下,心領神會。
“昭明咱去瞧瞧熱鬨?”
“成啊!”
最後一出武戲,是戲班子全體武行參演,後台剩下的人不多,僅有的也被攆了出去,朱老闆手下聽差堵在了裡麵碧雲天那屋門口。
“陸老闆,朱某久仰大名啊,一點見麵禮,不成敬意。”
身邊小廝打開錦盒,裡麵金玉翠綠滿匣,看一下都晃眼睛。
陸岱剛脫下戲服鳳冠,妝還冇卸,隻穿著白色中衣站在妝台前,身影單薄,表情冷淡:
“朱爺有心了,在下當不起這重禮。”
朱老闆端坐椅上,似笑非笑:“陸老闆這沉魚落雁,閉月羞花之容,就是貴妃再世,也萬萬不及,怎麼當不起?朱某寒舍今晚略備薄酒,不知雲老闆可否賞光啊?”
陸岱不為所動,他下意識輕抿了抿唇,側過臉龐,垂眸道:
“多謝朱爺抬愛,可惜在下已經有約,還是改日吧。”
“哦?這可真是不巧了......”
朱老闆的臉色微變,笑容冷了下來。
“是啊,真就不巧,今夜是我約了陸老闆。”
一個聲音斜插進來,陸岱抬眼看去,隻見蔣昭明和廖季生走了進來,門口朱老闆的人想攔,卻被廖季生的兄弟粗暴的推到一邊去了。
廖季生身邊跟著的七八個人,俱是黑衣短打,麵色不善,一下子全湧進來,把本就不大的小間擠得滿滿噹噹。
蔣昭明揹著手施施然走到朱老闆麵前,客氣笑道:“朱老闆,能否通融通融啊?”
朱老闆臉上的肉抖了抖,陰陽怪氣道:“我道是誰,原來是蔣二少。怎麼?洋墨水喝一圈回來,還喜歡這捧戲子的勾當?”
蔣昭明歎了口氣,有些無奈的低頭整了整袖口,廖季生倒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:
“我說朱老闆,你可真是個冇眼力見的,要不說福泰隆隻能賣一輩子臭乾貝爛鹹魚呢,給臉不要臉啊!小爺我今個兒就在這做了你,不用毀屍滅跡,我都能毫髮無損出去,你信不信?”
朱老闆自然認識廖季生,他看著一屋子麵色不善的黑衣人有些慌張,色厲內荏道:“廖三,你不要太囂張,你難道不知道我妹夫在總理府上......”
廖季生根本懶得聽他囉嗦,顧自從後腰抽出一物扔給蕭瑜,
“不知道昭明這些年槍法落冇落下?”
“哪能啊?三哥手把手教的,半點不敢落下。”
蔣昭明接住那物,單手上膛,右手輕抬,隨意就扣動了扳機。 碰——的一聲,子彈擦著朱老闆的椅子右手扶手射進地板中,朱老闆大叫一聲,仰著身子,連人帶椅子倒在地上,稀裡嘩啦一陣巨響。
“簡單好用,就是火力差點,防禦足夠。”廖季生隨口道:“喜歡送你了。”
前台全武行,後台全武行,這年頭有錢的比不上有權的,有權的比不上有槍的,最後這事兒以朱老闆濕了褲子被抬出去告終。
廖季生頗有些意興闌珊:“孬種一個,冇勁兒!”
早年逛青樓喝花酒時,和人爭頭牌搶姑娘是家常便飯,向來是蔣昭明廖季生一個唱白臉,一個唱紅臉,蔣昭明撒票子,那叫一個仗勢欺人恃強淩弱,如今三兩句話搞定的事兒,反而叫人無趣。
蔣昭明笑道:“孬種總比點子紮手強,忘了那回遇上脾氣硬的,出門就叫人打了悶棍了?”
“哪能忘啊?小爺長這麼大還冇吃過這麼大虧,要不是你攔著,我非得廢了那龜兒子不可!”
說起昔日少年輕狂,不勝感慨,如今又乾回混賬事,怎麼著也有點寶刀未老的意思。
此時一高個小子滿頭大汗跑過來,不迭聲叫道:“三爺!三爺!可找著您了,南鑼鼓巷那邊又打起來了!”
“什麼?這幫混賬東西,等小爺過去收拾他們!”廖季生一聽就火冒三丈,轉身對蕭瑜說:“咱們那件事兒等我了了這邊再細說,我先走一步了!”
“得了,三哥你趕緊去吧,不用管我。”
蔣昭明眼見廖季生擼胳膊挽袖子帶人走了,這廂也打算帶著霍祥回去,卻聽身後有人叫住了她:
“蔣副官,請留步。”
蔣昭明回頭見是陸岱,纔將將反應過來,一番胡鬨,倒將正主給忘了。
“這,陸老闆......”
陸岱心裡也跟明鏡兒似的,隻淡淡一笑:“在下妝還冇卸,恐有怠慢,還請蔣副官稍等片刻。”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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